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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第40驿站

诗人第40驿站
——读《五月诗刊再生缘》

林高

《五月诗刊》自1984年5月创刊以来,一直很受瞩目。2006年后没再出版,外地诗人殷勤问起,本地诗人默默等待。物换星移,铿铿锵锵的诗心其实未老死。“我呼唤离散的五月星群,重回星空”——在顾问王润华的召唤下,由郭永秀、蔡志礼主编的第40期于2014年2月漂亮登场。

复刊开本改原来的口袋型为A5长型,篇幅增加,收本地25位诗人共58首作品,外地18位诗人(包括台湾、马来西亚、菲律宾、越南、美国、泰国、印尼)共31首作品,另有评论2篇。 少数诗人的作品同时附上英译或中译。蔡志礼、王润华、林方、南子都为复刊献词,珍惜既往,期待将来。郭永秀《五月的天空》一文为新加坡诗坛的演变以及《五月诗刊》的缘起、发展、出版等状况作了简要的报告 。从整体看,复刊号悦目赏心,既继承亦有开拓,包容但有讲究,对弱不禁风的今日华文文坛,这是一桩振奋人心的喜事。篇幅所限,本文只摘要评述本地诗人作品。

刊首增设《名诗选读》,收王润华的名作《屋外》。此诗曾由张泛编曲传唱,“山茶”与“明月”异化成“不是花”、“一片白雪”,诗歌意象的营造就势袭来美之惊愕与力的震感,曾深深触动“知音” 的敏锐神经,吟咏再叹,不胜嘘唏。佳作历久不衰,读者对此一栏目必有期待。

又见诗苗萌动,生机待发,故名之为“再生缘”,集子里亦颇有以诗想之灵动为题抒怀寄意。周德成的《生——一朵花、一座山与一张明信片》仅三行:

当我念出“生”的字音时
一念完我们便开始死亡
接着,闹哄哄的重生 再安静死去

佛家云,即生即死。我辈却用情经历色界,所谓“闹哄哄的重生”,不就是诗题所涵盖的过程?“花、山、明信片”云云象喻种种人生内涵。所谓生,也指物,这样读来,诗题视为诗的首节,未曾不可。

诗,是一个编织未完的梦,是兵家欲攻占之而后快的国度,总见诗人各展才情。林得楠的《梦见瓜》落笔便缠绵:“眼眸是延绵的/三寸天堂/延绵如我的顾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天堂千里竟如三寸距离。《神树,倒下》一首更辗转悱恻。“神树”喻诗之魂魄,诗人愿意随之“化作白云/如风帆”。伍木的“一本新的个人诗集/没有预兆、猝不及防地在梦中出版”。郑景祥为“错过一首诗”而扼腕兴叹:“这么大一张版图里/她的一生太窄、太薄/太瘦”,以报纸之“版图”象喻现实势力,对照下,诗相形见绌。林方的《蝴蝶,一来二去》以蝶为喻,命运链扣。第一首“栩栩一蝶/翩翩飞来”,写灵感生动时候,蝶“款款歇落”,诗人手握笔杆,便“扶乩/成诗”,如痴如醉。第二首“乩童”变“花花公子”,诗想活跃多变。“公子”竟为情自杀。结尾一节最可琢磨:原来是给“眯眼那花猫”腻死的,弦外之音是,诗情枯竭了无新意。所谓“殉情”,实指诗生命之结束。可是,诗人祈愿来生仍为诗人。第三首 “刺花掌心”便是意志之行动。“当攥紧的拳/花骨朵似地绽放”一句,以新颖动感的意象比喻诗之再生。终于又见“蝶影”追逐多姿多彩的日子;所谓“劫”,无非因对诗之执着而必须经历的磨砺 。蝶仙、蝶变、蝶劫三首由生而死、由死而生,痴心一个。

淡莹三首诗情郁悒,难以消遣,是玲珑可喜的佳构。《无奈粘人草》一首竟无奈问天:“我是否还有余力/栽培诗意无限呢?”“粘人草”何以如此惹人生厌呢?请看诗的二三两节:

它们好奇地浏览
五颜六色的热带水果
香蕉、木瓜、红毛丹
还企图摘下山竹的后冠
往细细的头上戴

在客厅
它们热烈地争论
壁上的芍药和牡丹
哪朵开得最奔放
阳光,最钟情哪朵花蕊

粘人草、热带水果、山竹的后冠、细细的头、芍药和牡丹、阳光,一连串的比喻意象建构一个热闹,但不令人愉快的场景。“粘人草”是始作俑者,最可恨的是它居然跑到人家的餐厅和客厅来。诗人发觉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付诸流水。可院子里却又冒出“一片盎然”。“粘人草”暗示什么?它们“登堂入室”而诗人始终冷眼旁观,企图、细细、热烈等词眼却悄悄释放些许不屑一瞥的语气,终于问天叹息,“粘人草”的热闹不过是浅薄自夸之谈,俗庸的纷扰,恐怕还和诗的话题有关呢。《日记簿》一首,以“你”相称,“我”庆幸可以不加修饰,没有伪装,掏心掏肺地对日记簿倾诉,因为“秘密付托予你最安全”。语言戚戚焉如浅滩之逆流,避乱石之突兀而潺潺一路幽咽。陶潜《自祭文》:人生实难,死如之何!淡莹曰:“我向你许下承诺/内心独白必须回归尘土/所以我早已埋下火种/在最后一页”,抖擞奋起,乃诗之所以得以衍生不死的关键。诗之梦成真,亦幻。伊蝉《梦雪》首节:“雪花在梦的脸庞冰凉/往事总爱托梦亮相/思念窒息于/冬雪的森林”,雪之意象寒人心室。怀鹰在《癫狂的舞姿》里说“我只是喜马拉雅山上/一片异常冷傲的叶子”,此片叶子愿做个此生不悔的战士,为诗乎?

而生命是一条绵延不断的河 ,河岸的景观因地域风土四时而变换不定;也由于看的人心情改变而有不同的体会。周粲的《约与赴约》写友朋欢聚,因意犹未尽,便誓言旦旦约好再会之期。当时,“你的笑容是水/可以捧起/一口喝干”,意象干净明朗。第二节一转:

若干年后我赴会时
亭虽在
树却在晚霞的暗示下
呈现一片斑斓
而理当归来的你
竟随落日远去

物是人非,你没出现。爽约乎?或驾鹤归去矣?若“笑容如水” 的“水”比喻“小自然”,暗示友人当时健康极好;可是,和象喻大自然的树、晚霞、落日相比,它结束得很突兀,性命不堪一击,令人兴叹。若把水比作一种精神品格——君子之交如水——芳馨不再矣;大自然之美之真更教人击节吟唱。“暗示”是诗眼,吁吁叹息,哀而不伤。周粲喜欢以单色笔墨写生活感悟,将之点化成刹那之美,这一首饶富余韵。黄兴中的《玉照戏笔》以讣告黑框比喻房屋之窗,从“怕错过了/熟悉的面孔”到“啊!那不是我吗?”, 语言谐谑而眼神却是严肃的。南子晚年喜以佛理入诗。《尘埃》一首所揭示的阅世经验具讽喻趣味。我平凡如“尘埃”,“彷佛存在/又似虚幻”,你不会发现我的存在。最后一节翻转局面:“桌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我/为历史见证”。你的宏观伟伦,都掩没在厚厚的尘埃里了;“厚厚的我”是聚众平凡的我对你的凝视。邹璐游山东蓬莱之《弥陀寺》看见“古松苍老了岁月/香炉,把人世间/所有温暖的祈愿/一年年,一世世/沿着日光月影传下来”,觉得佛在人间,而身在幻境。

社会变迁与历史文化总在诗人的笔下变换舞台,重新演绎。1986年新加坡河清河工程竣工,新加坡河从此替换其历史角色。绿如蓝从河岸的斑驳遗迹怀想过往的船歌:“墙角的裂缝里 /长春花见证/一个世纪遥长的想念” (新加坡河畔)。希尼尔则从河清的年代沿加冷河岸追溯浮岛遗民的离散心境。《南方的堕落》之起笔写他,转而写我,最后收笔落在南方,将其意义范围延拓到了这片土地上,甚至南洋。学枫执笔练字,想念因“红色的警惕/端端正正的坐姿”而修持出来的赤子品格(九宫格言)。梁钺的《仰天一声叹息》回首探看:“路外再无路/晚风错乱吹起,叶落/如记忆/历史,一条光秃秃的枯藤”,诗人将史之悲哀与自身的悲哀联系在一起,呼天不应。黄桢秀因“一幅永远送不出去的画”而扼腕。林锦经营的狗意象吠声幽幽。蔡志礼的《天涯孤旅》则沿着滇缅铁路“缅怀埋在历史风沙里的南桥机工”,诗笔押韵, 节奏匀称,要以声音之律动感人。林也的 “那一摊鲜血” 要蝗军承认对新加坡侵略的罪证。董农政则回到社会现实,用外劳的口吻自述。“我”建房子,一栋一栋竣工,最后“我必阑珊变焦/模糊为一个没有话题的外来名字/塞在堆堆砌砌的粗糙缝间”,笔带怜悯。 采凡音的《回邮》感概现代文明里想念都褪色了。刘瑞金于清晨徒步静思现代人步伐匆匆的虚幻。张挥感叹岁月如轻舟过万重青山。郭永秀干脆回到混混沌沌的童年,童年用纸摺的鸟、蛙儿、球、船、飞机构建的世界:“问你,纸摺的飞机/能不能载起我、冲回去,逆着岁月流来的方向”。然而,岁月无情, 逝者如斯。

而诗有情,频频回首。《再生缘》报之以酒神的芬香。谨此借用马来西亚诗人吴岸的《难忘今宵》作结:“只为一次完美的诗会/一次惊险的雨林探秘/飞渡拉让江/逾越南中国海/跋涉千里/抵达传说的猫的城市/来到这”,盼五月的星空再逸出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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