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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诗人力匡 家人千里寻灵记

<知名诗人力匡 家人千里寻灵记>

 

 

今天是知名诗人力匡的忌日。力匡逝世至今25年,不久前其香港家人千里来寻找他最后的安身处,过程迂回辗转。最终家人不但实现了多年的心愿,也牵出诗人与亲人、同事及学生的一段情缘。

25年前细雨绵绵的圣诞节前夕,黄雅辉突然接到寒川的电话,告诉他力匡走了。

作家寒川是在70年代主理《新加坡月刊》的“新苑”版位时开始与力匡交往,力匡曾为他的诗集《银河系列》写序。黄雅辉是力匡在育英中学和文殊中学任教时的同事。

力匡,原名郑健柏,生前是知名诗人,也是一名教育工作者。几天后,即12月30日,香港的亲人才得知力匡去世的消息。香港圣诞节有好几天公假。电报是力匡妻发的,大意是力匡的身后事已办妥,家人无须来新奔丧。

当天,力匡的侄儿郑云翔独自一人到香港电信局取电报,他拿着电报一路哭着回家。

那年郑云翔25岁,正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为此他曾写信向大伯父力匡倾诉心中的苦闷与彷徨,力匡因此特地通过长途电话开导和鼓励他。而力匡的妹妹郑素宜数个月前才探望过他,那时他并无异样,不料没多久就接到力匡去世的噩耗。

郑云翔说:“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们一时无法接受,但为了生活,这件事情就此搁置下来。”力匡的妻子不久后也离世,力匡没有子女,香港的家人就这样与力匡“失联”了。

2004年郑素宜的幼女到本地当实习生,期间她因探访女儿经常到新加坡来,由此萌生寻找哥哥力匡长眠地的念头。

力匡原籍海南文昌县,郑素宜通过本地海南同乡会,找到寒川和烈浦等作家友人及一名崇拜力匡的印度尼西亚华人何德美,他们虽热心协助,却没有结果。

2016年7月1日,力匡的前同事邓施义在联合早报副刊《现在·缤纷》发表一篇回忆力匡的文章——《诗人力匡在育英》。8月中,郑素宜的大女儿吴文瑾上网时偶然阅读到此文,力匡家人认为,这也许是一个寻找力匡“下落”的有利线索。于是她便代母亲发电邮给联合早报,表达家人欲寻找力匡安葬处的意愿。

吴文瑾8月尾发电邮给联合早报,9月14日联合早报副刊编辑便回复她力匡的长眠地找到了。力匡家人喜出望外:上回踏破铁鞋无觅处,这次得来似乎全不费功夫!

今年11月10日郑素宜偕同丈夫吴福河、女儿吴文瑾和侄儿郑云翔来到力匡灵位前祭拜。能实现这个多年心愿,郑素宜说:“犹如心上的大石落了地!”

当中有各种巧合才促成

其实正如郑素宜过后在早报交流站表达的感谢一样:“这一切有赖新加坡热心人士的帮忙”,而当中还有各种巧合才促成此事。

郑素宜说:“是怀念力匡的文章重燃我们寻找力匡灵位的希望。”文章作者邓施义(76岁)受访时说,今年育英校友在人日团拜时提起力匡,勾起他对力匡的怀念。两人同事时,经常谈诗论文,他便把怀念之情抒诸于文,还在女儿的帮忙下把文章电邮给早报副刊《现在·缤纷》。

一天,缤纷版编辑来电说,力匡的香港家人希望寻找力匡的安葬处,问邓施义可有头绪?邓施义一无所知但表示愿意协助。他马上想到找自己的一名学生帮忙,因为学生的父亲是海南会馆的董事,但不得要领,他便直接拨电去海南会馆。

当时接电话的是海南会馆执行秘书潘家文,他受访时告诉笔者,力匡是他姐姐高中华文老师,“力匡评改姐姐的作文很认真,我看过姐姐的作文簿,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潘家文的姐姐潘丽明知道这件事后,便请校友孙亚凤在育英校友群聊组上发简讯呼吁,力匡的学生唐甸芹看到呼吁后,自告奋勇协助寻找。

原来去年唐甸芹曾请国家环境局协助寻找一名已故同学安葬处,对这事他有点经验。他把从高中毕业特刊上找到的力匡英文姓名交给有关部门。唐甸芹说:“接到这个热山芋的公务员办事细心效率高,没几天就把力匡灵位的资料电邮给我。为免同名同姓之误,还附上灵位照片。”

唐甸芹说:“开始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力匡是葬在公家还是私人墓地,若他是安置在私人墓地或寺庙里,国家环境局是无能为力的,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恰巧力匡骨灰是置放在公家墓地里,手上又有他的英文姓名才会如此顺利。”

力匡长眠的翡珑山骨灰瓮安置所,明年将让路给比达达利新镇发展计划,那里的骨灰瓮将迁往万里的骨灰瓮安置所。郑云翔说:“这个时候找到大伯父的灵位,好像大伯父想让我们知道以后该到哪里祭拜他似的。”

诗人爱上新加坡

力匡文思敏捷,是一名多产作家。在香港时,有10本著作问世,计有诗集、诗论、散文集、小说等。成为新加坡公民后,也写作不辍,除在《蕉风》《新明日报》发表作品,更是《南洋商报》《星洲日报》的“常客”。本地作家谢克说,当年在本地两大对立华文报章都能左右逢源的作家,几乎是零,力匡是个非常特殊的例子。

力匡退休后更勤于创作,据闻仅1987年就发表了400篇篇幅大小不等的散文与诗作,获得新加坡年度创作产量冠军,传为文坛佳话。新加坡文艺协会也曾颁予力匡“文艺前辈表扬奖”。

力匡的抒情诗是留给新马文坛的一份珍贵遗产,且对后进颇有启发。王春煜教授在莫河主编的《已故琼籍作家力匡、李蕴朗、林秀合集》序言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新加坡的不少诗人,包括著名诗人王润华和英培安在内,都承认早期受过力匡的影响。”

有说,力匡不喜欢住在香港。力匡自小有哮喘,冬天起风时特别难受。郑素宜说,母亲健在时经常责怪自己,是她太年轻不懂得照顾孩子,才害得哥哥顽疾缠身。她说,新加坡常年是夏,哥哥选择在此地安家,气候应该是他其中一个考量。

妹妹心目中的哥哥

力匡是家中长子,下有四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因为父亲不在家,养家的重担自然落在他肩上。力匡南来后每个月寄回家的家书和家用是家人最大的精神与经济支柱。

力匡离家时郑素宜不过几岁大,对哥哥的印象很模糊,但在她心目中,哥哥虽然严肃,却是一个好哥哥。郑素宜说,上个世纪60年代,他们一家在中国大陆家乡生活,那年头经济条件差,哥哥会定时寄些粮食回家。豆类方面,他会特别选寄腰豆,因为腰豆颗粒大,入肚较有饱足感。他对家人的细心不言而喻。

郑素宜记得,她念中学时,哥哥曾寄给她一双丁字带皮鞋和一件裙子,至今难忘。足见他是个多么疼爱妹妹的哥哥。

1966年出生的郑云翔从没跟大伯父力匡生活过,但他的名字是力匡取的,力匡也是他生活上的导师,在他跌入人生低谷时,是力匡指引他人生的方向。

郑云翔是一名电影制作人,他三年前导演和监制的影片《游》,曾获得芝加哥国际电影节大奖。电影有一段开场白:献给诗人力匡——我最敬爱的伯父,是他给了我名字,启发了我的人生。

同事和学生的回忆

提起力匡,与他同事多年的黄雅辉说:“我们都戏称他是孤独老人,除了上课、下课和校庆联欢,他几乎都不参加同事的任何聚会。不过他和同事相处得倒不错,他很健谈又爱开玩笑,经常引经据典,请他喝茶,就有很多故事听。”

黄雅辉说,力匡生活节俭,从不接受任何邀约,也不请人,谁请他喝茶,他会很高兴,道谢个不停。

唐甸芹是力匡的学生。他于1969年及70年在育英念高中,当时力匡是他的华文老师。唐甸芹说,自己记性不好,但有一两件事至今记忆犹新。

他说:“老师经常在课堂上播放贝多芬的《生命交响曲》给同学们听,一来是为了打破沉闷气氛,二来是希望提高大家的音乐欣赏能力。”今天唐甸芹还能哼唱乐曲开头的一两个小节。

当年的华校生英文大都不好。唐甸芹记得,力匡为了帮助同学们,还经常在课堂上教他们一些常用英文词汇,用心良苦。

就是这样,力匡以他自己的方式遗爱人间。

力匡其人

知名诗人力匡,本名郑健柏。他1927年在广州出生,毕业于中山大学历史系。1952年到香港,在中学执教,先后担任过《人人文学》月刊主编、高原出版社总编辑兼《海澜》杂志主编。1958年移居新加坡,在育英中学任教,曾当过该校代校长一职,后转教文殊中学至1987年退休。

(莫美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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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校生记事chinese helicopter

《华校生记事》     胡月宝

权威的《牛津英语词典》最近收录了一个词汇“Chinese helicopter”,引来一场风波。“Chinese helicopter”,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中国直升飞机”,事实上,它是个”新加坡式英文”(Singlish),而且是贬义词,泛指受华文教育且英文水品有限的新加坡人。早年的新加坡华校生英语发音不准确,要用英文表达自己是受中文教育“Chinese-educated”时,发音接近“Chinese helicopter”,这个嘲笑华校生的词汇,由此产生。

这个词汇收入字典,深深刺伤了部分老一辈华校生的自尊心,他们公开情愿要求删除这个词,连李显龙总理的夫人何晶也通过facebook表示支持,理由是在新加坡实施双语教育政策后,已经好几十年不区分英校和华校了。

华校,指在70年代新加坡普遍采取双语教育以前,以华文为主要授课语言的学校。新加坡华校生有哪些难忘往事,又有怎样的辛酸经历?请听作者娓娓道来。

岛国50年来的经济奇迹、富足安定举世皆知。急剧发展付出的代价,从个人到社会,从硬体到软体,其实不小,情感意义上的失落,更多也更深。但这些都被社会繁荣稳定的景象掩盖,湮没……无人再提,渐渐被遗忘……除了当年因此遭受痛苦的一些人。

有些事,有些情,当事人努力去忘记,在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时,突然被不明就里的人不经意地提起,就从被刺破的记忆涌上的细小缝隙慢慢地渗出来。Chinese helicopter便是一例。

不久前,牛津词典收录一些新式英文词语Singlish,其中之一竟然包括它,一个过时的词语。这一个带有贬义的代名词,却也承载着满满的悲情与痛苦。词是过去,人却还在,最年轻的,如今也步入中年。牛津词典是在了解历史,或不了解历史的情况下作出这一决定是一码事儿,但这一举措却不经意在一些老人和一些将老未老的人的心里掀起一些涟漪,甚至是在久久无法愈合的伤痛上撒盐。岛国50年来的经济奇迹、富足安定是举世皆知。但急剧发展付出的代价,从个人到社会,从硬体到软体,其实也不小,情感意义上的失落,更多也更深。但这些都被社会繁荣稳定的景象掩盖,湮没……无人再提,渐渐被遗忘……除了当年因此遭受痛苦的一些人。这些人中有一大群是Chinese helicopter ,这些始终沉默,逐渐老去,也选择淡忘过去的华校生。

我,曾经也是Chinese helicopter ,队伍后面的,末代的。我是,家中兄弟姐妹都是,宅爸和他的弟弟妹妹们也都是。但,因为年龄段不同,同样是Chinese helicopter受到的冲击不同,体验也不全然相似。而今,被唤醒的这一段记忆,当年的悲情不再,也会留着微微的苦,淡淡的涩。我告诉自己,每一朵乌云都镶着金边。适时纪事,原来只想重新注解这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为华校生这一名词重新定义,然后,却也发现这一身份所需承载的新使命。

一■小村里的华小岁月

清楚记得,准备报读小学之际,妈妈曾经也想把我送入英校,就和邻居家的女儿一样。不知道因为是我的哭闹,还是因为经济拮据的考虑,我最后还是和哥哥姐姐们一样,在红毛丹格村口大马路旁的天宫庙旁的醒侨小学上学了。

上学第一天,我一大早就出门去,兴奋地走路上学。我一边兴奋地快步走向学校,一边庆幸着自己不会变成村子流传着,在村子外头张牙舞爪的“红毛怪物”!华文乡村小学的淳朴自然生活是上中学以后特别缅怀的。学校并不因为简陋而教学素质差,相反的,因为简单而培养了阅读习惯。小小图书室里的书读完了,老师就送故事书作为品学兼优的奖励品;当年领取奖品时只有兴奋,没有感恩;感恩之情只有在自己当了老师之后,知道给学生的礼物其实都是老师自己掏腰包而换来的时候;当年,老师的薪水微薄,肯定是为了鼓励乡村孩子上进,省吃俭用换来的。至今,我也都设法维持给学生买书、送书的习惯,作为接下当年小学老师薪火相传之棒的回馈之情。那时,老师唤做“先生”,念快一些,老师们都成“仙”。大林春桂先(生)教语文、数学和音乐,是为我启开阅读大门的老师;妹妹小林先(生)是学校书记,小学成绩册上留下她俊秀的字迹。大陈、小陈两位先(生)是兄弟;曾先(生)除了语文课,也带美术课,是个画家。黄先(生)最偏心女生,让经常受罚的顽皮男生们恨得牙痒痒。英文老师Mr Tan是学校旁大宅里的有钱女婿,为人幽默风趣,潮州方言讲得比英语更溜;Mr Teo是个进步的科学老师,创意十足;总不安于课室,不是在学校操场上展示自己发明的机器,就是带着我们离开课堂,走进熟悉的田野课堂,采花折叶摘果的。我的英语一直都学得不怎么样,原因之一就是很少有机会接触得到。直到四年级来了个摩登Miss Lim:身上穿着各类鲜艳的花裙子,脸上挂超大的太阳眼镜、画着永远的浓妆。她出现在小村校后,我们才第一次听到成句成段的英语,速度快、语调急。那时,感觉Miss Lim说的英语仿佛就是连串滚动的高亢铃声,而不再是abcdefg的个别字母;Mr Teo也坚持跟我们说英语,他的英语就像是唱圣诞歌曲男歌手一样,音节停顿清楚,用词也浅白易懂一些。

四年级那年,我从番石榴树上摔下,几乎丧命。在家养伤的两个月里,级任老师Miss Lim每周都让同学给我捎来彩色英语图画书,黄玉荣老师则给我捎来满是文字的儿童读物。都不怎么看懂,但还是囫囵吞枣地啃下去。学英文的经验里,就数背记听写单词和韵律诗诵读印象最深刻;但学华文的经验却是作文课屡屡受表扬的飘飘然。乡村小学里,人人都是Chinese helicopter ,但没人知道什么是Chinese helicopter,大家只知道摸鱼打弹珠抓spider跳zero point(跳绳游戏,类似进阶翻跳过绳子),奇怪的是,spider、zero point的发音都很准。虽然很少机会接触英语,但童年的我也开始向往远方的那一座伦敦桥,想看看它为什么会垮下来?想知道为什么桥快垮了,写歌的人怎么还以如此欢快的旋律来谱曲,想知道大家为什么不去救桥,在这里欢歌快舞?好奇心理就与向往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伯世界,想看看阿拉丁神灯是一样的。

单纯宁静的乡村华小生涯,为我打下母语基础,培养阅读习惯,以及从一粒小沙向往一个世界的求知精神。

二■市区边缘的河谷时光

中一那年,离开保护着我的小村子,天天早出晚归,奔向遥远的市区边缘。

来到中学以后,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英语根本不行。上科学课听不懂,抄不了笔记;上数学课看不懂题目,解不开习题;上英文课,让老师叫起来朗读课文,发音错误、语法不对,让全班同学,包括老师都忍俊不禁,自己却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从此,小学里那个叽叽喳喳的我沉默了。但是,乡村孩子苦学不服输,厚着脸皮向代表班上参加英语演讲比赛的同学讨教。善良活泼的慕玲同学不但好心指导,还把自己的故事书借给我。从此认识Enid Blyton(美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跟着她走入The Famous Five(五小历险记)系列探险小说的少男少女世界里。为了看懂故事,逐字逐句地翻查字典;为了记单词,词语、注解、造句写满方便携带的白色长方卡片。每天上学时,我一踏上长达一个半小时车程的巴士,便拿出生词卡来学习。即便是必须背着书包,站在人挤人颠簸着的车厢里,也不例外。手里拿着卡片,嘴里念着,死背单词,成为每天的巴士功课,苦吗?那时,能继续上学就是幸福。就这样,中一的英文勉强及格,数学课、科学课终于听懂……渐渐地才摆脱被数学老师用钢笔在手背上戳记,让科学老师在卷子上用红笔画波浪的命运。但是,沉默的人还是沉默着,多年后学习第二语言习得理论时,才明白当年是卡在负情感过滤的焦虑里,才知道那叫沉默期。

中二上半年,学校来了一位一头及肩蓬松金发,蓝眼珠尖下巴的外国女老师。她努力地教,我努力地学,却还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最后,还是靠着从Enid Blyton学来的几个词语、短语和句子蒙过关。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一位走入我生命的第一位洋人,可是我们国家花了不少钱从加拿大重金礼聘来的其中一位母语背景英语老师(native speaker)!想想,她确实是很用心的好老师。再想想,我能在教育改革中受惠,是何其幸运!可是,这一段双方都格外认真的学习效果似乎无法与昂贵的付出成正比。有一次,我在课后向老师求教。那画面是这样的:Miss Brenda费尽唇舌,还是不知如何向我解释我为什么错,怎么改进。我听不懂她的口音,也不完全理解她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只能拼命点头。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自己的狐疑和她的挫败。不知道是否是这个原因,Miss Brenda很快就回国去。

中二那年,全校的中二学生在上午正课后,被送到英校参加English Immersion Program(英语浸濡计划)。那时,我们每天上午在本校上课,下午到另一所英校继续上课。在Commonwealth Secondary School(立才中学) 三楼的课室里,我的同桌是个马来姑娘,我们对彼此都感到好奇。几天后,我终于慢慢地开了口,用生硬的英语和淳朴善良的她说起话来。每一天的几句攀谈,倒也有趣。半年浸濡课程结束后,我的英语并没有进步多少,倒是马来姑娘的数学在我的帮助下多得20分。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一次大规模的英语能力提升实验教学计划,学名唤作沉浸式教学。同年的下半年,学校来了两位实习英语老师,Miss Tan和Miss Yap。她们都是很有耐心与爱心的好老师,我很幸运,受教于Miss Tan,上了两个月真正意义上的英语课:学语法与句型、学阅读理解和写作。后来Miss Yap留下来,也成为我中三和中四英文老师。在她们的课上,我第一次学习词语搭配,学习语法规律;也终于学会写作文。甚至还能帮大姐姐看政府信件、写公函。多年以后,自己也开始教第二语言习得时,才知道那就是显性教学,那就是第二语言教学法。就这样,Chinese helicopter的英文在中四会考还考了A2。不过,学的还是哑巴英语。那时学校规定一周讲华语,一周讲英语,违规者记名,接受处罚。每当学校进入讲英语周时,休息时间的走廊特别安静,多数人都紧闭嘴巴。逼不得已要跟要好的同学开口说话时,只敢窃窃私语;免得一不小心让学长抄名字,一句华语罚一角钱。那时,华校生必须学好英语,手段是如此的强硬。

长我五岁的宅爸在中学时代学英语的经验更惨烈,以华文音节为英文词汇注音,hospital(医院)注音为“好事必得”,toothbrush (牙刷)注为“兔子不拉屎”……让英文老师罚站,训斥不说,还被尖酸刻薄的语气完全否定:“你不用练习,把机会让给其他同学,反正再怎么练习也不会及格。”好不容易答对了,却被怀疑不是自己做而是同学教的……种种学英语的屈辱重创少年的情感;英文一科不过关,必须多念一年高中的苦拼斗志却也磨练少年的毅力。在那些年里,学如逆水行舟不是书上的成语,而是活生生的现实。“我算不错了。”

回想起来,中学时代虽然面对学习英语的强大压力,也经历不少英语教学实验,沉浸式教学提供应用语言的大环境,母语背景教师让人耳目一新,显性语法教学将零碎的词语串成句子。

三■黄城上飘着的挽歌

体会到国家要求自己必须学好英语的决心是上了高中以后。那时,南大关门了,联合校园合并为国立大学。那一年,上大学的英文文槛又提高。对很多Chinese helicopter来说,英文成为魔鬼的代名词。英文不好,历史地理不能读,经济一科更是满江红。即使困在仅有能用华文修读的两三个科目里,还是得苦读英文。那时,隔壁班是修读英国文学,准备留学英伦的准奖学金候选人。每一天,升旗礼上列队站在她们身边时,打击我们的不是她们的英国腔英语,而是她们朝天的鼻孔。那时,黄城的上空经常飘荡着被英文拖累的悲伤传说。我们一则恐惧,一则伤感。恐惧的是,自己会不会也因此上不了大学,伤感的是Chinese helicopter错在生错时代,赶上被逼着脱华入英的末班车。还好,我运气不错,遇上一位很好的英文老师Mr Chan。他是大学刚毕业的新老师,虽然是英文老师,但与一般英文老师不一样,他在大学里辅修中文,以英文修读《红楼梦》,所以华文也很流利。这样的背景,缩短师生之间的距离。他也特别同情我们,不但不笑话我们,反而常以自己学华文的经验来鼓励我们。他尽心尽力地备课,以真实性的报章语料为教材,以小组讨论报告为课堂活动;他那爽朗的笑声、激励的语气、正面的反馈、鼓励的话语,帮助我们减轻不少厌恶英语的情绪。因为亲身体会到老师的热情、朝气与感染力原来就是降低学习焦虑的正能量,成为老师以后的我也坚持着以热情来带动学习,以活力来感染学生。

高中时,必须同时修读英文作为第一语和第二语,第二语需要考获B3,第一语则必须考获C6;两者之中,其中一项达标就是大学英语关的最低要求。原来以为第一语言和第二语言的不同在于程度,多年以后才了解,其中分野更在于内容和教学方法。例如,很多年以后才发现当年一次阅读理解考试里接触到的船难故事就是泰坦尼沉船事迹,成绩不好其实更与缺乏相关的背景知识相关;例如,很多年后才理解一语教学目标不在于学语言,而是用语言来学,对于第二语言习得者来说,必须以有限的语言知识、不那么流利的理解与表达能力来学习新知识,是双重压力;当年的教学方法似乎也不那么讲究,虽然老师强调阅读理解多做多练习就可以,但是每一次从老师那里得到答案时,大脑里还是充满□□□……为什么是这个答案?没人能告诉我。自己可以怎么找到答案?没人告诉我。“这就是答案!”“你不会做,那是语文程度不好!需要多阅读,多写作。”大家都这么说。在缺乏寻答策略教学意识下,身边的同学只能死记硬背,包括阅读理解的答案。当年的一语学习经验,犹如站在峭壁之下,望崖顶而兴叹。

多年以后的一个下午,悄然走入黄城。翻新后的黄城,雕栏依旧,翠竹不再;新楼盖起,方位改变。早已习惯岛国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不敢发出唏嘘感叹,直到走到校园后面,在一座楼前,看到吕公老师俊秀的题字,这是我唯一熟悉的黄城景观,当年到处可见的吕公书法。如今的学弟学妹们,当然不再是Chinese helicopters;今天的黄城讲堂上当然也不再有为华文教育洒泪的冯老师。就在自己晃悠于黄城的过去和现在时,一个穿着自己当年也穿过的校服的年轻学子走过来:“May I know…what can I help you?”“没事儿,就走走,看看。”我淡淡地笑说。然后,再望城楼一眼,再踏广场一周,才走出校园。告别黄城,告别自己的最后一段华校生涯。

四■异国的第二语言经验

高中毕业后负笈台北。拿到人生第一张机票时,满心欢喜;潜意识里,是松了一口气,终于。其实,在坚不可摧的“英语敌人”面前,这也算是逃亡之旅。留学台大,摆脱了英语,放下沉重的心理压力不说,更痛快的感觉是摆脱了鱼困浅滩的窒息感。在椰林大道上,在杜鹃花丛边,悠游于中文系的浩瀚宇宙里是此生最大的幸福。除了偶然在台北的冬梦里挣扎于英文考场上无法作答的窘境里。午夜梦回时,庆幸还好,熬过来了,躲过去了。后来,偶尔与宅爸聊起时,他对比起自己在本地上大学时,因为教学媒介语改变为英语,必须把精力都投注在用英文来念的科目,以至于无法更深入研读最感兴趣的中文科目时,羡慕之余,也无限感慨。我因此想起《动物学校》这一教育寓言,鸭子因为跑步一科不及格,必须留校恶补,磨破了脚蹼;兔子不会游泳,必须恶补,几次溺水……

嘲讽的是,也只有来到台大,才发现当年的苦没有白吃,自己的英语竟然还能名列前茅!从毫无信心到信心满满的感觉也很奇妙。连续用一个月,每一周一小时,在英语实验室里和同学们一起练习“how are you?”(你好吗?) 抑扬顿挫的语调,看一些见面打招呼等日常口语交际的视听教材时,来自岛国的我们惊讶极了,也不怎么能理解:这样学英语,有效吗?无论如何,从不敢开口到对答如流,从被人嘲笑到接到艳羡的目光,转变实在太大:一个地狱,一个天堂。

台大的英文学习体验对我的影响很大,信心增强固然重要,但观念改变更是关键。来到这里,我真正发现,亦理解第二语文的概念:第一、原来英文学不好,英文不好都不是天大的罪过,无须遭人白眼、被人冷笑;同学之间还能彼此以此开玩笑;这与岛国里的,Chinese helicopter的原罪枷锁不一样。第二,大学的英文课本采用的课文,每一篇都是名家经典的诗歌、散文、小说,不因是第二语文牺牲语文的内涵与美感。英文老师毕业自美国著名大学,上课时以华语逐句翻译、讲解原文,帮助我们深入学习。在这里,我认识Robert Frost(罗伯特·弗罗斯特),学会赏析,隽永好诗The Road not Taken(无人走过的路);在这里,我认识Allan Poe(爱伦坡),接触英文微型小说 。在台北漫长的冬夜里,我生平第一次读完一本厚厚的英文小说:《简爱》。台北的英语学习,让我体会到自己喜欢的文学里学习语言的乐趣;在岛国,我的心却被扣在沉重的心理镣铐里:英语不好是自己的错,会被轻蔑被嘲笑,会抬不起头;英语不好影响升学,甚至于不能上大学……种种的恐惧抵消语言学习的真正目的;因英语不灵光,教学媒介语又只能是英语,总是在一知半解中囫囵吞枣的学习效果事倍功半。在这里,我渐渐忘了自己是折翼、飞不高奔不远的Chinese helicopter……

无比感恩的是,台北的语言经验矫正我学习英语的态度,消弭我作为Chinese helicopter的自卑与怨恨。是的,这就是第二语言,但无须焦虑,无须自卑。认清语言学习的本质,我开始不那么惧怕英语,虽然英语永远都是第二语言,日常工作勉强可以应付,开口前还是得备稿,词汇还是永远不够,语法也经常有错,交稿前总得拜托同事、朋友、学生帮忙校正;深层思考还是得靠母语,做梦的语言也还是华语。

至到今天,Chinese helicopter 的英语学习之路还很遥远;但因为心态相对正确,又掌握第二语言学习策略,加上现代智能手机面世以来,随即出现各种查询词语的网上词典,学习效率提高不少;我将继续学习着……如今,终于能在不抗拒的心情下,阅读英文学术文章,也终于能逐渐克服不敢以英语发表专业演讲的心理障碍;虽然晓得自己已不能指望成为转码自如的双语人。每一次,宅爸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回来后,都会说起一件事儿:“谁也不能想象当年英文永远F9,全班最差的人如今居然可以成为用英语工作、沟通的主管!”每一次,我都微笑以对。只有我知道,宅爸至今仍保存着一有空就大声朗读英文报章、查词典、做笔记的苦学习惯。

五■新世纪里的华校生

单与宅爸相比,我的华校生经历就不至于过于惨痛;再与上世纪70年代以来的Chinese helicopters相比,宅爸与我也还必须感恩。Chinese helicopter,的确是一个令人痛苦的历史名词;一个被时代巨轮中残暴撕拉的社会伤口。孰不知,当年,多少年轻学子在这一场汹涌的时代洪流中溺水,浮沉?有朝一日,历史会还原这一段吗?我不知道。而今,作为英语词典翘楚的牛津词典却收录了你,是嘲笑吗?还是忘却你身上的历史伤痛?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是的,我们是Chinese educated ,是华校生。然而,在国家建设发展中,我们不曾掉队过。上不了高中、进不了大学,哥哥们毅然走入建筑工地,邻居姐姐走入制衣厂;被迫转流以英语授课的老师们、转为华文老师的数理课老师们也默默承受各种压力,继续努力工作,作育英才。我们也在过程中,多付出一份:被压抑的尊严。最佳例子是华文老师们。如果不是华校生韧性十足的使命感,从华文教育传承而来的勤恳认真默默奉献,华文教学的情况或者会更糟糕吧?

我知道的是,如今教育又面对新变革;诡异的是,语言的位置对调。在国人努力下,岛国的英语程度在世界上名列前茅;作为华文的母语却变成越来越多孩子梦里的“二语魔鬼”,家长埋怨的无用高门槛。年轻学子学习华文就如当年我们学习英文,拥有痛苦英语学习经验的我们在面对他们时应该更能理解他们的焦虑吧?但,今天的莘莘学子,是否也能拥有当年华校生的刻苦坚毅、屡挫屡战、锲而不舍地逆水而上的精神呢?我不知道。不久前有人问我,如果当年的华文教学能培养出类似你们的双语精英,为什么需要改变呢?我无法很好回答。除了形势逼人的大环境造成生死攸关的困局,不得不背水一战的现实是今天的孩子不会面对的之外;华校教育里的刻苦耐劳、勤慎端勉精神更是撑住我们,让我们能活下来,甚至是逆境生存的底气。

我更清楚的是,身为Chinese educated,我们不但不能就这样走入历史,让历史遗忘;相反的,我们还得为培养双语的新一代奋斗。当年,我们向英语宣誓:我会克服困难的!今日,我们要向母语语言文化许下诺言:我要留根留种!因此,不管在前线奋斗的华校生老师,还是退休的华校生爷爷、奶奶们,我们一定要加油!华文华语,多用就可以,看似简单,说来容易。其中,心态最重要,能说华语,能用华文是值得骄傲,而不是自卑的能力。何不让我们带孩子们悠游于方块字里的广阔天地,为他们创设一个应用华语的自然语境?为岛国再留一代通晓双语、具有母族文化精神于价值观的一代人?何不让我们找回属于华校生的自尊,活出属于华校生的光彩?

哦,你也是Chinese helicopter 吗?哈哈,击掌!一起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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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传媒

《碰到传媒》  周粲

在别的地方情形怎么样我不知道,在我们这里,碰到传媒,我们一介小民,登时成了潮州人所说的”没有脚的螃蟹”,任由它们为所欲为;几乎想置你于死地而后快。
比方最近我家发生了女佣因与外人发生性关系而珠胎暗结,由于女佣个子矮小,不易觉察到,结果到了她担心东窗事发,在一个夜里,不知通过何种方式,使只有数月大的胎儿脱离身体,然后将它藏匿在睡房内,却对女主人谎称是月经来潮,血流不止。女主人立刻带她到附近的诊所去。医生
一诊断,发觉腹中有异物,病人又脸青唇白,随时有晕倒的危险,遂嘱咐我们火速将她送往KK医院。到了那里,女佣知道纸包不住火,事态严重,才把真相和盘托出;说她所以怀孕,是她外出时与一外劳野合的结果。至此,警方便非展开调查不可。
怎么也料想不到,有传媒竟利用这件事故大做文章,连男主人的真姓名、笔名、过去从事什么工作,得过何种奖,家中有哪些人,孙儿年龄多少,如数家珍,一一列明,好像女佣的案件与主人一家有密切关系似的。我不知道有关传媒这么做到底是何居心?
是幸灾乐祸还是唯恐天下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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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昭荣:爬格子

《爬格子》              郑 昭 荣

看了王平君的《稿费》(发表于7月9日《四方八面》),油然勾起我那段“爬格子”的回忆。
小学时,我原本就读于也收男生的崇本女校。1957年,校长改弦易辙,令全校所有男生转入隔邻的崇正小学。
开 学后不久,我认识了李元本(名诗人南子,当时他的笔名是“斐济”)。在他的推荐下,我与《学生周报》(在吉隆坡出版)结缘,开始给这个刊物的《学府春秋》 版投稿;写的是“对话式”的生活小趣事。稿件一旦发表,可得五毛钱的马来亚邮票。虽然是区区的五毛钱,就足够给我动力:让我每周四从美芝路住家,走路去桥 北路的友联书局,看看新一期的《学生周报》出版了没有?我投的稿有没有被录取?
上了中学一年级,读了课文《植物园游记》,我效仿它的布局与结构,写了《女皇道之晨》(当时的“女皇道”俗称“五丛树脚”)投给星洲日报《学生园地》。几个星期后,《女皇道之晨》见报了,令我兴奋得几乎夜夜无法睡眠,更加勤奋地挑灯“爬格子”。
跟王平君一样,收到稿费单之后,我搭巴士到罗敏申路的报社,闻着浓郁的铅版味,拾梯上楼到会计部领取稿费。自此以后,我的“胆子”越来越大,开始给《青年园地》投稿,写的是抒情文与小品。
中 三那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小说家黄叔麟。他送我一本新出炉的小说集。当天晚上,我一口气把书读完。他在小说里用了大量的“比喻句”,如形容马 路,他写道:夜晚的珊顿道,犹如一条沉睡了的大蟒蛇,笔直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于是,我把小说集里的比喻句,分门别类地抄录下来,作为日后写作时的参 考。
我除了仰慕黄叔麟的写作才华外,还希望也能跟他一样,有朝一日,出版个人专著,做个作家。我开始尝试写缠缠绵绵的爱情小说。之后,我在《蕉风》期刊上,读到我国多元艺术家陈瑞献的意识流小说,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也尝试写这类小说。
念先修班二年级那年,我沉迷于写长篇小说,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连年底的会考也不放在心上。这令老爸火冒三丈,天天“碎碎念”:写写写,写小说能“赚吃”吗?我就没看过写小说的人发大财。这对写作执着的我,自然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高 中毕业,虽然会考成绩优异,但家里经济拮据,我无法上南洋大学。找工作嘛,由于英文英语差,处处碰壁,有六个月的时间,天天在“量马路”。生活上的挫折, 令我心里有多少怨气、有几许忿恨;再加上开始接触台湾李敖的作品,于是,我成了“愤怒青年”,以“无言”的笔名,在报上副刊的专栏,发表针对时弊的杂文。
1976年,我被教育部从学校调到课程发展署,负责编写教材和课程纲要。这期间,我写的不再是文学作品,而是教学法与教育理论,发表在当时的教育刊物上。
1993年,我被教育部派到淡滨尼小学当副校长。之后的12年,我忙于行政工作,天天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家,也就与“爬格子”渐离渐远。
2005年退休,“无官一身轻”,本可畅所欲言。但始终提不起劲,又没有灵感,迟迟摇不动笔杆。去年,看到老友白宗德频频在报上发表佳作。这才激起我“爬格子”的冲动,决定“重操旧业”。

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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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第40驿站

诗人第40驿站
——读《五月诗刊再生缘》

林高

《五月诗刊》自1984年5月创刊以来,一直很受瞩目。2006年后没再出版,外地诗人殷勤问起,本地诗人默默等待。物换星移,铿铿锵锵的诗心其实未老死。“我呼唤离散的五月星群,重回星空”——在顾问王润华的召唤下,由郭永秀、蔡志礼主编的第40期于2014年2月漂亮登场。

复刊开本改原来的口袋型为A5长型,篇幅增加,收本地25位诗人共58首作品,外地18位诗人(包括台湾、马来西亚、菲律宾、越南、美国、泰国、印尼)共31首作品,另有评论2篇。 少数诗人的作品同时附上英译或中译。蔡志礼、王润华、林方、南子都为复刊献词,珍惜既往,期待将来。郭永秀《五月的天空》一文为新加坡诗坛的演变以及《五月诗刊》的缘起、发展、出版等状况作了简要的报告 。从整体看,复刊号悦目赏心,既继承亦有开拓,包容但有讲究,对弱不禁风的今日华文文坛,这是一桩振奋人心的喜事。篇幅所限,本文只摘要评述本地诗人作品。

刊首增设《名诗选读》,收王润华的名作《屋外》。此诗曾由张泛编曲传唱,“山茶”与“明月”异化成“不是花”、“一片白雪”,诗歌意象的营造就势袭来美之惊愕与力的震感,曾深深触动“知音” 的敏锐神经,吟咏再叹,不胜嘘唏。佳作历久不衰,读者对此一栏目必有期待。

又见诗苗萌动,生机待发,故名之为“再生缘”,集子里亦颇有以诗想之灵动为题抒怀寄意。周德成的《生——一朵花、一座山与一张明信片》仅三行:

当我念出“生”的字音时
一念完我们便开始死亡
接着,闹哄哄的重生 再安静死去

佛家云,即生即死。我辈却用情经历色界,所谓“闹哄哄的重生”,不就是诗题所涵盖的过程?“花、山、明信片”云云象喻种种人生内涵。所谓生,也指物,这样读来,诗题视为诗的首节,未曾不可。

诗,是一个编织未完的梦,是兵家欲攻占之而后快的国度,总见诗人各展才情。林得楠的《梦见瓜》落笔便缠绵:“眼眸是延绵的/三寸天堂/延绵如我的顾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天堂千里竟如三寸距离。《神树,倒下》一首更辗转悱恻。“神树”喻诗之魂魄,诗人愿意随之“化作白云/如风帆”。伍木的“一本新的个人诗集/没有预兆、猝不及防地在梦中出版”。郑景祥为“错过一首诗”而扼腕兴叹:“这么大一张版图里/她的一生太窄、太薄/太瘦”,以报纸之“版图”象喻现实势力,对照下,诗相形见绌。林方的《蝴蝶,一来二去》以蝶为喻,命运链扣。第一首“栩栩一蝶/翩翩飞来”,写灵感生动时候,蝶“款款歇落”,诗人手握笔杆,便“扶乩/成诗”,如痴如醉。第二首“乩童”变“花花公子”,诗想活跃多变。“公子”竟为情自杀。结尾一节最可琢磨:原来是给“眯眼那花猫”腻死的,弦外之音是,诗情枯竭了无新意。所谓“殉情”,实指诗生命之结束。可是,诗人祈愿来生仍为诗人。第三首 “刺花掌心”便是意志之行动。“当攥紧的拳/花骨朵似地绽放”一句,以新颖动感的意象比喻诗之再生。终于又见“蝶影”追逐多姿多彩的日子;所谓“劫”,无非因对诗之执着而必须经历的磨砺 。蝶仙、蝶变、蝶劫三首由生而死、由死而生,痴心一个。

淡莹三首诗情郁悒,难以消遣,是玲珑可喜的佳构。《无奈粘人草》一首竟无奈问天:“我是否还有余力/栽培诗意无限呢?”“粘人草”何以如此惹人生厌呢?请看诗的二三两节:

它们好奇地浏览
五颜六色的热带水果
香蕉、木瓜、红毛丹
还企图摘下山竹的后冠
往细细的头上戴

在客厅
它们热烈地争论
壁上的芍药和牡丹
哪朵开得最奔放
阳光,最钟情哪朵花蕊

粘人草、热带水果、山竹的后冠、细细的头、芍药和牡丹、阳光,一连串的比喻意象建构一个热闹,但不令人愉快的场景。“粘人草”是始作俑者,最可恨的是它居然跑到人家的餐厅和客厅来。诗人发觉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付诸流水。可院子里却又冒出“一片盎然”。“粘人草”暗示什么?它们“登堂入室”而诗人始终冷眼旁观,企图、细细、热烈等词眼却悄悄释放些许不屑一瞥的语气,终于问天叹息,“粘人草”的热闹不过是浅薄自夸之谈,俗庸的纷扰,恐怕还和诗的话题有关呢。《日记簿》一首,以“你”相称,“我”庆幸可以不加修饰,没有伪装,掏心掏肺地对日记簿倾诉,因为“秘密付托予你最安全”。语言戚戚焉如浅滩之逆流,避乱石之突兀而潺潺一路幽咽。陶潜《自祭文》:人生实难,死如之何!淡莹曰:“我向你许下承诺/内心独白必须回归尘土/所以我早已埋下火种/在最后一页”,抖擞奋起,乃诗之所以得以衍生不死的关键。诗之梦成真,亦幻。伊蝉《梦雪》首节:“雪花在梦的脸庞冰凉/往事总爱托梦亮相/思念窒息于/冬雪的森林”,雪之意象寒人心室。怀鹰在《癫狂的舞姿》里说“我只是喜马拉雅山上/一片异常冷傲的叶子”,此片叶子愿做个此生不悔的战士,为诗乎?

而生命是一条绵延不断的河 ,河岸的景观因地域风土四时而变换不定;也由于看的人心情改变而有不同的体会。周粲的《约与赴约》写友朋欢聚,因意犹未尽,便誓言旦旦约好再会之期。当时,“你的笑容是水/可以捧起/一口喝干”,意象干净明朗。第二节一转:

若干年后我赴会时
亭虽在
树却在晚霞的暗示下
呈现一片斑斓
而理当归来的你
竟随落日远去

物是人非,你没出现。爽约乎?或驾鹤归去矣?若“笑容如水” 的“水”比喻“小自然”,暗示友人当时健康极好;可是,和象喻大自然的树、晚霞、落日相比,它结束得很突兀,性命不堪一击,令人兴叹。若把水比作一种精神品格——君子之交如水——芳馨不再矣;大自然之美之真更教人击节吟唱。“暗示”是诗眼,吁吁叹息,哀而不伤。周粲喜欢以单色笔墨写生活感悟,将之点化成刹那之美,这一首饶富余韵。黄兴中的《玉照戏笔》以讣告黑框比喻房屋之窗,从“怕错过了/熟悉的面孔”到“啊!那不是我吗?”, 语言谐谑而眼神却是严肃的。南子晚年喜以佛理入诗。《尘埃》一首所揭示的阅世经验具讽喻趣味。我平凡如“尘埃”,“彷佛存在/又似虚幻”,你不会发现我的存在。最后一节翻转局面:“桌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我/为历史见证”。你的宏观伟伦,都掩没在厚厚的尘埃里了;“厚厚的我”是聚众平凡的我对你的凝视。邹璐游山东蓬莱之《弥陀寺》看见“古松苍老了岁月/香炉,把人世间/所有温暖的祈愿/一年年,一世世/沿着日光月影传下来”,觉得佛在人间,而身在幻境。

社会变迁与历史文化总在诗人的笔下变换舞台,重新演绎。1986年新加坡河清河工程竣工,新加坡河从此替换其历史角色。绿如蓝从河岸的斑驳遗迹怀想过往的船歌:“墙角的裂缝里 /长春花见证/一个世纪遥长的想念” (新加坡河畔)。希尼尔则从河清的年代沿加冷河岸追溯浮岛遗民的离散心境。《南方的堕落》之起笔写他,转而写我,最后收笔落在南方,将其意义范围延拓到了这片土地上,甚至南洋。学枫执笔练字,想念因“红色的警惕/端端正正的坐姿”而修持出来的赤子品格(九宫格言)。梁钺的《仰天一声叹息》回首探看:“路外再无路/晚风错乱吹起,叶落/如记忆/历史,一条光秃秃的枯藤”,诗人将史之悲哀与自身的悲哀联系在一起,呼天不应。黄桢秀因“一幅永远送不出去的画”而扼腕。林锦经营的狗意象吠声幽幽。蔡志礼的《天涯孤旅》则沿着滇缅铁路“缅怀埋在历史风沙里的南桥机工”,诗笔押韵, 节奏匀称,要以声音之律动感人。林也的 “那一摊鲜血” 要蝗军承认对新加坡侵略的罪证。董农政则回到社会现实,用外劳的口吻自述。“我”建房子,一栋一栋竣工,最后“我必阑珊变焦/模糊为一个没有话题的外来名字/塞在堆堆砌砌的粗糙缝间”,笔带怜悯。 采凡音的《回邮》感概现代文明里想念都褪色了。刘瑞金于清晨徒步静思现代人步伐匆匆的虚幻。张挥感叹岁月如轻舟过万重青山。郭永秀干脆回到混混沌沌的童年,童年用纸摺的鸟、蛙儿、球、船、飞机构建的世界:“问你,纸摺的飞机/能不能载起我、冲回去,逆着岁月流来的方向”。然而,岁月无情, 逝者如斯。

而诗有情,频频回首。《再生缘》报之以酒神的芬香。谨此借用马来西亚诗人吴岸的《难忘今宵》作结:“只为一次完美的诗会/一次惊险的雨林探秘/飞渡拉让江/逾越南中国海/跋涉千里/抵达传说的猫的城市/来到这”,盼五月的星空再逸出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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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粲:我们都是囚犯

《短诗短评》                  周粲
《我们都是囚犯》
——读林方的《囚》
别人的诗我不一定看 , 林方的诗我非看不可 。我知道林方写诗 , 是非常认真非常执着的;以至于形成 “ 林方作品 , 必属佳作 ” 的局面。
林方最近在《文艺城》发表了一组叫《短歌微吟》的诗 , 一共 9 首 , 首首都有一定的水准 , 使人读后 , 有一读再读甚至三读的冲动 。我时常想 : 如果林方生在唐代 , 必定是李贺之类的诗人 , 一天到晚骑着驴子到处去采诗 , 如有佳句 , 则纳诸囊中 , 作为他日诗的构成部分 ; 因为我发现林方的诗句 , 多半精雕细琢 . 不同凡响 。他有些诗 , 既有句 , 也有篇 , 是一种完美的结合和呈现 。
短歌微吟》9 首短诗中 , 如果要我选出其中我最欣赏的一首来 , 我立刻就能锁定目标 :《囚》。人从一出生 . 便被囚于天地之间 , 而林方则把人囚于小小一方镜子里 。

我们先来看看《囚》这首诗:
无情岁月
囚你于镜中
负面的你
服无期徒刑
每一天
我都来探监
从黑头
到白头

诗人须有奇思妙想 , 才能写出这样一首诗 。他设想镜子除了是镜子 , 也是监牢 。监牢是用来囚禁犯人的。“你”也是被囚禁的犯人之一 。既是犯人 , 必然有罪 , 诗人
只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们 : 这名囚犯是 “负面的 ” , 这种避重就轻的手法 , 凸显出诗人的聪明 。
法官是谁呢 ? 它是不可见不可触摸的 “岁月” 。岁月为何要这么做呢 ? 答案是“ 岁月无情 ” 。岁月既然无情 , 就算你是 “正面
的人物 , 它也会照囚禁不误 ,何况是“负面的你 ”!
这个负面的你不知道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 , 竟然被判无期徒刑 。那也就是说 : 犯人必须一辈子都在牢狱中度过 , 在镜子里度过了 。
最有震撼力和设想得最匪夷所思的是诗的第2节。诗人安排监牢外的 “ 我 ” 到监牢里去探监 , 而且是天天都去 , 一直到地老天荒 ; 也就是从黑头到白头 。或者说 : 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
在这首短短的诗里 , 我们看见了一组相关的语汇 : 囚、服、无期徒刑、探监等 , 使得整个比喻更加有趣味 , 更加顺理成章 。
我们也知道 : 这种“ 囚 ”方面的事 ,不只涉及“你” ,也不只涉及“我”而是涉及 我们每个人 , 涉及全人类 。从这里 , 我们便看到这首诗的张力了 。
最后我也禁不住这么想 : 如果台湾的诗人张默正在编他的床头诗 ,我相信 : 他是绝对不会放过这首诗的 。
2013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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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                       田流

铁心今年已经是一位年逾80高龄的老作家了,从事写作超过半个世纪,曾被称为嫉恶如仇的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少壮之年在几个报刊专栏发表不少杂文,嘲讽及抨击过好多为社会人士所责所怨所忌所恨的不平事件。

最近,他老人家批评一名渐在文坛上初露锋芒的女作家,于报刊上发表言论时有某些不正确的观点,却招惹她大发雌威,撰写大块文章加以反驳,还调侃铁心的写作功力,恐怕已经意识薄弱而“不到位”了!

老人家的学生王力刚,多年前考得文学硕士后,

则在一家学院当讲师,快二十年了,也说得上是桃李满天下,看到老师铁心被形容至“写作功力不到位”,颇感不服,心目中早巳认定那女作家,彻头彻尾推上磅车称一称,也没多少斤两!原来王力刚是相当了解那女作家的根底的。

某日会见了老师,王力刚满腹牢骚倾述道:“此位大姑娘,凭什么忽然这么嚣张,大言不惭?哦……听说她凭着几分姿色和能言善道,找到又能支持她的财力,又能支持她的资力的后壁靠山,因此说起话来,写出文章来,重甸甸地简直会压死人!铁心老

师,我记得她从前和您同在一家文化机构任职时,其职位低您两三级,跟您老人家说话时总是头低地地不敢仰视;后来她转业投入报界当记者,也不时出席您老人家的文学讲座;不久她又考进电视台去担任编剧,同样地也必须研读您老人家的剧本创作!……”

“看来你倒蛮留意和观察她的生活动态呐!”

“我只是觉得她目下傲气十足,一反了她先日下笔为文的种种谦虚甚而霸道得很!”

老作家心平气和说上一句:“你见过瞪着朝天眼的螃蟹是向前直走的吗?”

2009年12月《锡山》第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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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木:以鱼尾狮入诗的新华诗歌所展现的国家意识与文化思考

《以鱼尾狮入诗的新华诗歌所展现的国家意识与文化思考》

 

张森林(伍木)

 

    新加坡英文国名“Singapore”的由来,与一部马来古典文学经典Sejarah Melayu(中文译为《马来纪年》)所记载的一个神话色彩甚浓的传说有关。相传在数个世纪以前,苏门答腊的山尼拉乌他马王子(Sang Nila Utama, 也有其它中文译名)一天在偕同新婚妻子乘船出游时,在海上时遇到了滔天大浪,情况十分危急,所乘之船随时有翻覆的可能,大家非常恐惧。王子情急之下把头上的王冠丢到大海中,没想到风浪顿时平静下来,远处也出现一片洁白如银的美丽沙滩。王子过后在这座名为“Temasek”(淡马锡,意即海城,也是新加坡的古名)的小岛上发现一头雄健的狮子,因此称该岛为“Singapura”。“Singapura”在梵文里的意思是“狮子”(Singa)“城”(pura)。

    笔者翻查了关于这个传说的几种版本,在传说的时间点上面,11世纪、12世纪、13世纪和14世纪的说法都有,可谓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传说产生于11世纪至14世纪之间。上述传说记载于马来亚作家敦·利斯·拉囊所著的《马来纪年》<第三篇故事>中。

    “鱼尾狮”(Merlion)原是一尊由狮首和鱼尾组成、口中喷水的半狮半鱼塑像的名称。这尊纯白色的七米高塑像由新加坡范克里夫水族馆(Van Kleef Aquarium)馆长布仑(Fraser Brunner)设计,并由已故新加坡雕塑家林浪新塑造而成。狮子是陆地上的猛兽,鱼则是大海的象征,海陆混体的鱼尾狮的狮头设计与传说中的山尼拉乌他马王子登陆新加坡有关,至于鱼尾设计,则取材于新加坡的海港特征,因岛民们一向以捕鱼为生,后来才逐渐发展成商港。新加坡学者胡月宝如此诠释鱼尾狮:“狮子在马来民族传统中,也是具备权力、祥瑞、尊贵的王族象征。再说鱼身,一则标志着海洋对位处东西方海上交通枢纽的新加坡之重大意义,二则也具有民族传说中神秘、尊贵意义。整体而言,鱼尾狮象征着新加坡人对国家的美好期待。”1971年,鱼尾狮塑像开始伫立于新加坡河口,一直到2002年才被迁移至浮尔顿一号大厦前的新加坡河畔,并辟为鱼尾狮公园。40多年来,鱼尾狮的形象已经深入新加坡人民和外来游客的心,成为具有文化图腾意义的新加坡符号。

 

一、国家意识

    新加坡建国以后,建国文学大旗下的新华作家有了明确的效忠对象和共同的国家意识,这种意识灌注到诗作中,就产生了激昂澎湃的浪漫主义抒情诗篇。出生于马来亚马六甲州、早年毕业于南洋大学的新华前卫诗人贺兰宁,相信是新加坡中英文作家中第一位以鱼尾狮入诗的诗人,1975年元旦日,29岁的他所作的<鱼尾狮>一诗,具有扎根本土的浓厚意味:

 

        披鳞的鱼尾狮,在海湄

        这海湄曾有米字旗的舰队

        曾有工作时不忘谈论的华巫族人

        谈论那燕尾装扮的蓝眼绅士

        而后是太阳旗扬起弹火枪声

        而后族人用香蕉钞票去买卖血泪

 

        卷尾的鱼尾狮,在东方

        东方的白人坐在总督府里

        东方的印度族站于胶林中

        码头上的华族商人为地盘争执

        住浮脚屋的马来人吃捕来的鱼

        此后是失圣诞岛的悲剧

        卖国土的卷银人依然逍遥

 

        健壮的鱼尾狮,海嚷潮哗着

        过海峡,入联邦

        游去再游回

        国人惊讶的第一个八月九日来了

        没有火菊开上夜云

        虽然有些令人伤感

 

        企立的鱼尾狮,立向七海

        年兽已再跨越十重日子的高栏

        当驾坦克的卫护着

        荷枪的国人已去守望

        非鱼非兽的变体族类

        在海啸地震环围内

        会随时间成长

 

    贺兰宁的<鱼尾狮>以英国殖民统治时期和日军侵略占领时期为背景,浓缩写出了新加坡的文明进程,而这两个时期恰恰是新加坡国家意识开始凝聚的最重要时期。诗人借由当下的鱼尾狮的视野去回顾历史现场,从而沉淀出内心世界的凝重心情。英军在1942年的不战而降加上日据时期日军的奸淫烧杀,让新加坡人民意识到自身捍卫这片土地的重要性;而二战结束后英国政府对新马的二度殖民统治,则更加速了新加坡人民的政治觉醒和争取独立自主的决心。“这海湄曾有米字旗的舰队”和“东方的白人坐在总督府里”这两句诗,与董农政在<狮城神话>一诗中的“莱佛士踏西方的神杖/自天一方飘来/插阿波罗的旗帜于废墟间”诗句遥遥相对,映衬出新华诗人对英国殖民统治的普遍观感。抗击日军侵略是新华文学中一个永恒书写的主题,“而后是太阳旗扬起弹火枪声/而后族人用香蕉钞票去买卖血泪”,这两句谴责日本皇军来犯造成百姓水深火热和经济破产的诗句,也与董农政在<狮城神话>一诗中的“一族海上的矮神,凌波登陆/把这小岛淹出一股腥味/狮子再次倒在血中”诗句遥相呼应,宣示了日军对新加坡人民所造成的巨大伤害是难以弥补的。

    1986年,21岁的年轻诗人蔡深江回归本土,写下组诗<山尼拉乌他马及其他>,并在翌年称冠“金狮奖文艺创作比赛”诗歌组。这首组诗记录了诗人对他的岛国的完整历史记忆,包括英国的殖民统治、日军的铁蹄侵略、新马的分家、填海建国的必要。在组诗之一的<守海神>中,蔡深江对鱼尾狮的理解和认知是这样的:

 

        鱼尾狮永远是白色的,因为信念

        习惯了繁忙

        即使退休

        也下意识望着船来的方向

 

    蔡深江以抽象和白描的手法,寥寥数笔就把鱼尾狮点染为新加坡的守海神。新加坡河口和新加坡港口的距离仅一箭之遥,鱼尾狮守护着往来新加坡港口的商船,也守护着新加坡的未来。在蔡深江的笔下,新加坡的鱼尾狮和台湾金门的镇风辟邪物“风狮爷”有点相似,前者是新加坡的守海神,后者则是金门的守护神。蔡深江毕业自国立台湾大学,莫非他的这个守海神灵感正是来自金门的风狮爷?相形之下,南大经济系毕业的甘文放所作的<鱼尾狮>一诗就写实得多:

 

        鱼尾狮

        一副皎洁典雅的神貌

        庄严地兀立

        狮子城河口

 

        那污浊的河水

        已经变成

        一道清澈明亮的湾流

        漫长的岁月里

        鱼尾狮见证了

        狮子城的儿女

        把青春、劳力、智慧

        流下每一滴血

        每一滴汗

        每一滴泪

        将这条母亲河

        濯洗成清流

 

        鱼尾狮

        默默地守望

        狮子城河口

        它以宽宏的气度

        睿智的目光

        深情凝视

        安德逊桥下的河水

        日夜流淌

 

    同样是守望,蔡深江<守海神>中鱼尾狮是“望着船来的方向”,而甘文放<鱼尾狮>中的鱼尾狮则是“默默地守望/狮子城河口”,“深情凝视/安德逊桥下的河水/日夜流淌”;两者在守望的角度和广度上或有不同,但两者的守望对象都是新加坡和新加坡人民,两者的守望情感也无疑都是深情款款的。

    1970年代和1980年代以鱼尾狮入诗、具有开拓性的建国时期诗歌,为日后的同类型新华诗歌奠定了深厚的底蕴和指引的方向。2009年,58岁的南大中文系毕业生吴垠写下一首歌颂祖国新加坡的<鱼尾狮传奇>:

 

        它是一条有狮头的大鱼

        它是一头有鱼尾的巨狮

        人们叫它:鱼尾狮

 

        因此,在巨狮的内心

        暗藏了海洋的浩瀚

        因此,在大鱼的动脉

        埋伏了森林的深广

 

        它的头发

        由多色的风和发亮的星

        缤纷编织

        它身上的大小鳞片

        堆砌一颗颗晶白的盐粒

        它水的吼声

        来自浩瀚和深广

 

        它是河岸的不倒

        仰望者的高耸

        它的头顶

        由天上的雷霆充电

        它的眼睛,永永远远

        望向千里、万里外的

        新加坡

 

    经过38年在新加坡河岸的风吹雨打,吴垠为象征新加坡精神的鱼尾狮书写传奇,<鱼尾狮传奇>从鱼尾狮的外貌特征写到内在特质,“因此,在巨狮的内心/暗藏了海洋的浩瀚/因此,在大鱼的动脉/埋伏了森林的深广”,不啻是建国初期爱国主义诗歌的国家意识的延续、再提升与再体现。“它的头顶/由天上的雷霆充电”这两句诗借一个意外事件而加以发挥。事缘2009年2月28日下午,鱼尾狮塑像在滂沱大雨中不幸被雷电击中,导致后脑勺出现一个足球般大小的洞,右耳受损,掉落的混凝土块又砸到鱼尾狮前的波浪状底座上。对于鱼尾狮来说,这次的电击事件无疑是一个灾祸,吴垠之所以会视为鱼尾狮在“充电”,隐喻着诗人在主观意愿上认为鱼尾狮就像新加坡一样,有着化灾祸为前进动力的能力。中国学者陆士清在评述这首诗时说,它“将一腔情思,倾注在对鱼尾狮的歌赞上:它神奇而美丽,心有海洋般的浩瀚,血管如森林一样深广,它犹如得到上天的恩宠而充满力量,它高昂着豪迈的头颅,眺望着永不满足、永不停滞、永远前进的明天的新加坡!这是吴垠对新加坡精神的解读和颂扬,对新加坡的热爱、信心和无限希望之情的倾吐”。

    在贺兰宁、蔡深江、甘文放和吴垠的诗笔经营下,鱼尾狮已经成为新加坡河岸的守护神,守护着新加坡的国魂与国祉。这些以鱼尾狮入诗的新华诗作,其所展现的国家意识是显而易见的。

 

二、文化思考

    英文“Merlion”一般译为“鱼尾狮”,但新华诗歌界另一位前卫诗人南子别出心裁,采用音义兼顾的方式,将之戏译为“美鳞狮”,并在1982年10月24日写下<美鳞狮>一诗:

 

        它以石质的眼

        冷冷凝视

        三界的生死流转

 

        以不带激情的坐姿

        观测潮水的涨退

 

        阳光以丰润的笔触

        装饰海洋的变幻

        浪沫的即生即灭

 

        人类以器械

        改变陆地与海洋的界限

 

        变的是轻率的诺言

        变的是匆匆的颜容

        不变的是狮的意志

        它张开口

        竟嘶喊不出一丝声音

 

        呕吐、不得不呕吐

        一根水柱

        作为游客的话题

 

    南子在书写具有高度隐喻性的<美鳞狮> 时37岁,当时他对佛教典籍已钻研颇深,会以意指“欲界、色界、无色界”的“三界”这个佛教用语入诗,而且是用在形容鱼尾狮的凝视视野上,也就不太令人感到意外了。1980年8月,南洋大学被迫与星加坡大学合并为新加坡国立大学,身为南大化学系毕业生的南子,对创办25年后无疾而终的母校有着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感,在1970年代末即写了一首以南大即将停办为题材的诗歌<相思树>。对比<美鳞狮> 中的诗句“它张开口/竟嘶喊不出一丝声音”和<相思树>中的诗句“我们有无尽的相思/一阵微风,叶与叶拍击/聒噪着,以我们的语言/在这黯然,光芒微弱的年代”,我们可以初步确定,南子在诗中所展现的弱势群体被边缘化的文化属性是立场鲜明的。

    曾经留学新加坡的中国学者张松建尝试为<美鳞狮>释义:“<美鳞狮>写的是新加坡的国家图腾‘鱼尾狮’(Merlion),但是题旨却有复义的象征色彩。……‘狮子’发不出怒吼和咆哮的声音,只会呕吐出一根水柱作为游客的娱乐,隐喻个人的反抗精神被威权体制阉割了,屈从于消费主义的生存法则。或者有另外一种解释:人世劳劳,生死流转,狮子的眼神、坐姿和意志没有改变,而人的容颜匆匆衰老、政治人物出尔反尔,诗的主旨转向社会批判和政治讽喻。此诗作于1982年10月,距离南洋大学和华校被关闭并不遥远,如果联系到这一点,那么,诗的政治寓言的色彩就不言而喻了。”

    1984年,34岁的南大中文系毕业生梁钺以鱼尾狮比拟新加坡华族在文化上的尴尬处境而创作了<鱼尾狮>一诗,诗人借由对鱼尾狮的咏叹,“寄寓自己对新加坡华族族性和传统文化产生变异的思考,蕴含着诗人深沉的忧患意识和满腔的悲苦情怀”(中国学者郭惠芬语):

 

        说你是狮吧

        你却无腿,无腿你就不能

        纵横千山万岭之上

        说你是鱼吧

        你却无腮,无腮你就不能

        遨游四海三洋之下

        甚至,你也不是一只蛙

        不能两栖水陆之间

 

        前面是海,後面是陆

        你呆立在栅栏里

        什么也不是

        什么都不像

        不论天真的人们如何

        赞赏你,如何美化你

        终究,你是荒谬的组合

        鱼狮交配的怪胎

 

        我忍不住去探望你

        忍不住要对你垂泪

        因为呵,因为历史的门槛外

        我也是鱼尾狮

        也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

        两眶决堤的泪要流

 

    梁钺所写的<鱼尾狮>一诗,高度体现了华人移民在异国他乡的异域氛围中,自身文化(中华文化)与后殖民文化(英国文化)的格格不入,同时印证了印度的后殖民批判家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 1949-)所提出的“殖民杂种体”(colonial hybridity)或“文化杂种体”(cultural hybridity)理论,而这种混杂现象正是自身文化与异域文化的交流与对话的必然产物。新华学者王润华感慨地说:“华族文化面临的危机,从70年代以来,可以说是最受关注的课题,因为人人将会变成鱼尾狮。其实失落感、彷徨感、恐惧感并不限于文化精神的层次上,新加坡国家社会各个层面的变化都引起华人的不安,大家都怕在急速的变化中,自己会变成一个怪人。”中国学者陈贤茂觉得情感充盈的梁钺以丰富的联想力和独特的浪漫主义色彩,抓住鱼尾狮不鱼不狮,“什么也不是,什么都不像”的怪诞荒谬形象,悲戚地讽喻了“自己的语言可以听不懂,自己的文字可以不相认,对自己的文化可以瞠目结舌”的不鱼不狮、不华不洋的一代,所以他不胜唏嘘地说:“面对历史,面对将来,诗人感到深沉的悲哀”。<鱼尾狮>是历史反思和文化追寻高度融合的生动呈现,对于这首极富思想内涵的诗,《海外华文文学史》撰稿人之一周可认为梁钺以鱼尾狮那种非鱼非狮的荒谬组合,“来暗喻新加坡这个既有着深厚的中华文化传统又饱受西方殖民文化侵蚀的国家特有的历史处境和文化构成”,而《新加坡华文文学史初稿》撰稿人关辛秋和马德俊(已故)相信,梁钺虽然衣食无缺,但他却是一个夹击在中西两种文化中、在鱼尾狮面前倾诉过文化困惑的新加坡华人;梁钺以两行决堤的热泪,唤起了一代人对文化的觉醒。

    胡月宝在剖析梁钺的<鱼尾狮>时说,诗人“以本土‘鱼尾狮’族人第一人称‘我’和第二人称‘你’的角度展开对话,通过激烈的设问进行自我身份的内省。……这种在国家硬体与软体建设工程如火如荼展开之际,自己却被排斥、被边缘化的焦虑是集体的经验,也是新加坡英文精英阶层之外,华族社群的共同心理感受。梁钺认为,东西方文化混体的结果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优势,相反地,却是固有文化被抽空,新文化又无法真正移植过来的零状态”。

    事实上,对比梁钺的<鱼尾狮>与从中国移居澳大利亚的欧阳昱所写的名为<二度漂流>的诗作,以及古巴民族诗人尼古拉斯·纪廉(Nicolas Guillen, 1902-1989)名为<两个祖先的歌>的诗歌,我们或可从中找出某个共同的契机。

 

        我曾经有两只舌头

        一只中文一只英文

        我曾经有两颗心脏

        一个东方一个西方

        而如今我一无所有

        唯有再度去流亡

 

            ——欧阳昱<二度漂流>

 

        他们的幻影,只有我能看见,

        两个将我护佑的祖先。

 

        我的黑祖先:

        皮革和木头制成的手鼓,

        长矛上装着骨尖。

        我的白祖先:

        灰色的武士盔甲,

        宽衣领装饰着麻片。

 

            ——尼古拉斯·纪廉<两个祖先的歌>第一、第二节

 

    纪廉“一方面致力于发掘和发展古巴黑人和黑白混血种人的民间诗歌和民间谣曲,从他们的生活和斗争中去体会他们的感情和思想;另一方面,他也十分注意诗歌的社会政治内容和热烈的战斗性。因此,他的诗歌充满了古巴民族特有的旋律和气氛,可以伴着音乐演唱,而又充满了斗争的号召,具有激奋人心的热情的力量”。<两个祖先的歌>这首诗见证了纪廉勇于面对文化身份认同的敏感问题,并将之转化成一股民族斗争的力量。

    无论是梁钺的<鱼尾狮>、欧阳昱的<二度漂流>,还是纪廉的<两个祖先的歌>,它们都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个文化问题,那就是人类自古至今无可避免的文化认同/文化身份问题(cultural identity)。在这个文化课题上,英国文化学者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 1932-)曾在<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一文中表明,“文化身份”是指一种共有的文化,集体的“一个真正的自我”,这种认同使到我们和我们的祖先找到许多相同点,但是,与一切历史的事物一样,它也经历了不断的变化,它绝不是固定在某一本质化的过去,而是屈从于历史、文化和政治的变化。不同族裔在一片土地上共同生活,在通讯科技和知识爆发的时代,不同文化交流之后产生了“文化流动”(cultural flows)和“跨文化现象”(transculturation),而这两种全球化的现象最终打破了文化的固体化和固定化。

    数十年来一直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方然,在1986年5月写下<非狮非鱼>一诗,时43岁的诗人以苦心嘲讽和痛心疾首的笔触,进一步把新加坡华人“不华不洋”的文化生态放大来看:

 

        说是狮嘛

        发不出

        兽王那撼林的吼叫

        说是鱼呢

        又欠缺

        迎涛战浪的搏海绝技

        只困守在岸旁

        喷水嬉戏

 

        青蛙虽常夸两栖

        终究未离草泽润泥

        乡土再老

        依旧可以患难共济

        何须效蝙蝠

        时而向东  时而倾西

        落得个

        非狮非鱼

 

        切莫忘了啊!

        属于岛城自己的

        ——原根

        自己的——历史

 

    方然的<非狮非鱼>很明显地是从鱼尾狮塑像的“非狮非鱼”形象出发,从而感叹新一代新加坡人“华洋混杂”,失去了原有的文化纯正性。中国年轻评论者周瑟瑟在解读<非狮非鱼>时说,这首诗对故土有着一份深厚的恋情,“方然对自己的原根和历史有着血肉相连的感情,任何人都不能随意抛弃,不然就会落得个‘非狮非鱼’的怪物”。

    沿着梁钺<鱼尾狮>和方然<非鱼非狮>的足迹,信奉现实主义的新华诗人陈伦新所写的<鱼尾狮>一诗,明显存在着前两者在文化认同上的余绪:

 

        究竟你还需要多少时日

        伫立在河口堤岸上踌躇

        你有千言万语

        向大海滔滔倾诉

 

        你是鱼类的家族

          却有不能飞跃进

          深海泅潜的痛苦

        你是雄狮的子孙

          望着钢骨水泥森林

                    却吼叫不出

 

        分不清是创造

        分不清是错误

        你什么归属都不是

        全世界一直好奇的关注

                  我们还要继续

                  克隆你无数

 

    南子、梁钺、方然和陈伦新以鱼尾狮入诗的四首新华诗歌,以曲笔折射出自身的文化属性,并在国家认同的大前提上,孜孜不倦地追寻母族文化认同的方向,同时引发读者自我的文化审视。

 

三、小结

    从上述列举的八首以鱼尾狮入诗的新华诗歌中,我们不难看出它们所展现出来的国家意识与正面的文化思考。国家认同与母族文化认同两者看似背道而驰,实则能够相互融合;通过对鱼尾狮的凝视和咏叹,触发了新华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两派诗人对国家意识和“文化杂种体”的集体反思,而它们都是值得正视的本土意识的组成部分。新华诗歌中的这种本土经验和本土意识可扩而大之,以验证后殖民时期的东南亚华文文学乃至世界华文文学,国家意识与母族文化定位的交错与并置。

    在这八首诗作中,有者承载着后殖民时期丰富的历史内涵和激越的国家情感,有者已成为世华文坛热烈讨论甚至国际学术界严肃论述的经典之作。这些岛国史诗构筑成新华文学一道独特而亮丽的风景线,如果有选择性地编进新加坡中学或高中华文课本,将有助于深化国人的国家意识和触发积极的文化省思,这与国家领导人所制定的基本国策的方向是相一致的。

除了华文诗歌之外,新加坡英文诗歌界也有诗人以鱼尾狮入诗,书写含有浓厚后殖民文学色彩的诗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新加坡国立大学英文系前系主任唐爱文(Edwin Thumboo, 1933-)在1979年所写的<鱼尾狮旁的尤利西斯>(Ulysses by the Merlion),这首诗被新加坡英文文坛喻为“新加坡的史诗”,而唐爱文也因发表这首具有本土意识的诗而进一步奠定了其“新加坡诗歌之父”的地位。1997年,同样在国大执教的新加坡英文女诗人李子平(Lee Tzu Pheng, 1946-),写了一首诗以唱和唐爱文的<鱼尾狮旁的尤利西斯>。此外,在1998年,新加坡马来族诗人阿菲安敏赛(Alfian Bin Sa’at, 1978-)和华族作家冯启明(Alvin Pang, 1972-),也分别以鱼尾狮为主题写下和这两首英文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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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刻经处一二

《金陵刻经处一二》

2011-10-24

作者:应磊

  金陵刻经处创办人杨文会有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常为后世研究者收录书中。照片上人物方笃面庞,长袍马褂,厚底缎鞋,右 手持一串佛珠,神态雅正从容。细加端详,眉宇间蕴吐淡淡一丝笑意。若说一卷《大乘起信论》改写了杨文会的一生,也可以说,杨氏一手创立的金陵刻经处,亦改 写了清末以降中国佛教的现代际遇。

  同治四年乙丑(1865年),曾国藩、李鸿章在上海设立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同年李鸿章在南京设立金陵 机器局。杨文会应曾国藩之邀,赴南京管理工程建设,次年举家自安庆迁至南京定居。这在中国近代史上典型的“师夷长技”的一幕,细察之,伴生多少佛缘佛果。 初到南京这一年,杨“得经书数种”,包括晚明高僧云栖袾宏的著作。次年,在同样注心佛学的工程局同事王耕心家里,又意外发现清魏源辑《净土四经》。杨如获 至宝,喜不自禁,遂联络同道,筹募资金,于是年佛成道日(农历十二月初八),刊刻魏源辑《净土四经》——金陵刻经处由此诞生。两年后,杨于江宁省城鸡鸣山 北极阁手订《金陵刻经处章程》和《募刻全藏章程》,并请先行在扬州创立江北刻经处、号称“刻经僧”的妙空法师担任主僧,金陵刻经处的运作自此正式启动。读 者若有意进一步了解金陵刻经处百余年来的发展轨迹,不妨参阅新近出版的《金陵刻经处研究》(2010)。著者罗琤依传统文献学方法,对刻经处的历史沿革、 机构组织和刻印经籍目录,做了细致的梳理。

  杨文会的盛名与深远影响,从另一方面说,与其倡导新式僧伽教育,创设祇洹精舍密切相关。祇洹 精舍初创于光绪三十三年春(1907年),旨在教授佛法、梵文、英文及文史算术,以期培养人才,赴印度传播佛教。入学者二十余人,其中僧人十二人。因一时 未寻得合适的佛学讲师,年逾七旬的杨文会只好亲自执教敷衍经义。在Holmes Welch看来,这是风烛残年的老居士的“最后一项创新”:漫观中国佛教史,由一位在家居士向出家人传授佛法,似乎还是头一遭。无论如何,因经费不敷、生 源寥寥等原因,祇洹精舍开办不过年余即停办;然而在后世史家眼里,这近代中国第一所新式佛教教育的学堂,为佛法的承传、僧伽教育和佛教在全球的传播,都种 下了革新的种籽。与祇洹精舍有缘的人物,偕同杨氏门下弟子,如苏曼殊(祇洹精舍英文讲师)、释太虚、章太炎、谭嗣同、欧阳竟无、梅光义等,亦各自在中国的 现代化历程中留下印迹。

  1911108日,杨老居士往生。两天后,辛亥革命的枪声在武昌响起。回顾这位“现代中国佛教之父”的一 生,以治二十世纪中国佛教史见长的美国汉学家Holmes Welch如此评述,“杨的刻经处出版了逾百万本佛教经籍。杨氏门下,有若干位是下一代佛教界僧侣和居士的领袖人物。由于他的倡导,唯识宗重获重视。最重 要的是,他是第一个造访欧洲、涉猎欧洲科学的中国佛教徒,并视佛教为一种世界性宗教——这里的‘世界’,是一个经过科学洗礼的世界。”

   作为一个南京人,对金陵刻经处自然不陌生;然而若说走近这段历史,咀嚼杨文会的生命故事,却是在我离开家许多年之后的事。今夏回家时,有一天傍晚走过延龄 巷,因缘际遇,在金陵刻经处门前片刻驻足。地方像是新近修过,黛瓦白墙,曲翘檐角,清素守静,与左近闹市区的尘嚣恰成比照——正仿佛百年前的这一段往事, 这一群人物,与人们印象中既定的“中国近代史”的大叙述之间的幽幽比照。在一个充斥着救亡、启蒙与革命的呐喊的时代里,杨仁山与其弟子们留下了一把安静的 声音。像这样的“安静的声音”,我想,遍布每一段历史。它们不断提醒我们重新思索,我们应当如何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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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绿色走廊

《情系绿色走廊》                  冰秀

  也许你也和我以前一样,没在新加坡坐过火车,不知道我国拥有一道很长很美的绿色走廊。它从南部的丹戎巴葛开始,贯穿中部丘陵地带,一路延伸到北部的兀兰关卡。直到6月10日那天,第一次和家人及朋友坐火车北上,才真正感受到这道绿色走廊的长和美。

   绿色走廊的中段景致是我最熟悉和依恋的。从小住在甘榜樟德,偶尔会跟大人走路到7英里的美世界巴刹去。记得那条路很远很长,走了20分钟才到达路口的香 港花园。为了省钱,我们不搭车,沿着武吉知马路继续往北走,看到乌溜溜的武吉知马火车桥,我总是感到特别亲切和兴奋,因为目的地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长大后,不论是上学放学,或是上下班,每天都得在离武吉知马火车桥约500米的两个不同车站上下车。那时候,马路上没有行人天桥阻挡视线,天天与火车桥 遥遥相对,有时还看到喷着黑烟的火车轰隆隆地驶过。所谓日久生情,我对那座结构独特的地标——黑色铁桥——可以说是情有独钟。

牛乳场自然公园开幕后,我就时常到清静的矿湖边去“练功”。走上山坡的时候,火车“呜呜呜”的汽笛声响彻山野。越过小径跑到石桥上,总是慢了一步,火车早已穿过石桥南下,只剩石桥两边的铁轨在丛林中静静地躺着。

  也曾到古朴的武吉知马火车站追火车,看南来北往的火车在此交会后又分道扬镳。火车站有个小小的候车厅,一群麻雀在一排朱蕉上跳跃后,又斜飞到候车厅里,钻进长木椅下,一副悠闲自在、与世无争的样子。

  沿着笔直的铁轨往南走,一棵棵古老的南洋楹屹立在山坡旁。等火车走过,喧闹声停止后,四周又恢复寂静,寂静得使人可以清楚地听到虫鸣鸟叫的声音。

   忽然,一阵阵响亮尖锐的叫声响起,三五成群的绿色鹦鹉在铁轨两边的树梢头飞来飞去。害羞的红褐雀和胆怯的斑文鸟在铁轨旁的草地上觅食。牛筋草的一颗颗果 实都被它们吃得精光,只剩下一根根细细的穗轴。我沿着山坡上的小径继续寻幽探秘。山坡旁的野花可真多。野牡丹、蟛蜞菊、藿香蓟、赤边樱草、薇甘菊等,一丛 丛、一堆堆、生气勃勃地生长着。左手边的枯树上传来白领翡翠“ki ki ki”的嘹亮叫声,右边丛林里的黑枕黄鹂和小盘尾也开始大展歌喉,秀出了婉转动听的主旋律。树梢头那湛然的天空是天然的舞台,一群群燕子随着美妙的主旋律 跳着华尔兹。虽然没有指挥,乐声却此起彼伏。哟!朋友,请不要出声,也别怪我不说话,因为我已完全陶醉在自然界的天籁之音里。

也曾流连在铁道广场旁的火车桥处,观赏和武吉知马火车桥有点相似的黑色铁桥。有着弧形拱门的斑驳石墙虽然缄默不语,但是紧紧依附着它生长的薜荔,有些绿油油,有些却露出一大片一大片深褐色干枯的气根,毫无隐瞒地诉说出它的沧桑史。

   我们在铁桥旁的小径一边拍摄野花野草,一边等火车。那时候,含羞草、鸭趾草、紫背草、赤边樱草、碗花草统统变成了我们的摄影对象。忽然石桥那头传来轰隆 隆的响声,一列火车从远方不徐不疾地奔驰过来。汽笛声响起,一团黑烟向上向后冲。晨曦中,火车给我们的绿色走廊带来无限魅力!

 也曾在早晨沿着与住家隔一条街的九重葛站漫步。在那里徘徊时,看到了远处武吉知马山朦胧的山影。一支支古老的电线杆与铁轨形影不离,一群黑压压的飞禽在 电线上歇息。它们之中有的是不怕人的八哥,有的是带着幼雏的辉椋鸟。黑蓝色的噪鹃躲在火焰木茂密的枝树上不停地噪叫,白眉黄臀鹎和黑枕黄鹂也不甘寂寞地在 树梢放声高歌。不怕日晒雨淋的农人在铁轨旁的园地辛勤耕种。一行行的玉蜀黍、魔豆、羊角豆整齐地排列着。在铁轨旁隆起的地方,扁豆、毛瓜和南瓜悄悄地开 花,悄悄地结果。

  克兰芝站是我们探访双溪布落湿地必经的地方。铁轨处的车道是单行的,车辆的穿行全由交通灯控制。一大早那里的车道总是拥挤不 堪。如果遇到火车经过,车子的长龙就更长。幸好两旁茂密的热带雨林纾解了人们急躁的心情,没有听到令人不耐烦的车笛声,司机早已习惯了这段路的拥堵情况。

   这次坐火车经过克兰芝站之后,看到两条充满野趣的河水慢慢地流淌着。原来这两条河一大一小,都叫双溪万礼(Sungei Mandai)。它们都没经过人工修饰,仍然保留着自然原始的美。周遭的沼泽是红树林的温床。好久好久没有看见清清的溪水了!这么养眼的景致使人不期然怀 念起昔日乡间那蜿蜒的小溪,还有在小溪里嬉戏的小鱼。

  这次的火车之旅把我以前熟悉的地方加上从没去过的绿野丛林一点一点串连起来,形成一道约26公里长的绿色走廊。有了它,我觉得我们变得很富裕。我是指精神上的富裕。

   曾经在澳大利亚的墨尔本乘搭过森林小火车。当小火车到站时,同团的国人纷纷追拍古老的普芬蒸汽小火车(Puffing Billy Stream Train)。小火车上两排面向野外的座位让人感觉耳目一新。大人和小孩都把双足伸出火车外快乐地摇摆着,并很自然地向那些跑出屋外看火车的当地居民不停 地挥手致意。大家真情流露,把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啊!在森林和原野是多么快乐!国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变得多么热情、友善和可爱!

火车停驶 之前的那个周末早晨,我在九重葛站漫步,目送一列很长很长的火车向南驶去。不久,火车轨道上出现了七八个人影,缓慢地向九重葛站走来。他们边走边聊,对着 周围的景色指指点点,谈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楚。北上的火车随时会出现,他们却带着冒险家的精神在轨道上走着走着,也许这是他们告别火车的一种方式吧。

   火车停驶的第一天清早,我们就急不及待地跑到武吉知马站去回味过去追火车的日子。遇到了一些扛“短枪大炮”器材的摄友,他们沿着铁道旁的小路慢慢向南方 前进。另一群人则向火车桥走去。他们在桥上逗留很久,好像在研究什么。有一名戴圆形布帽,刚刚从丹戎巴葛赶来这里的年长摄友告诉我们,火车总站已经关闭, 不让人们进入;因此他特地跑来这里看看。

  我在火车站旁的草丛中寻找两天前看到的两只红褐雀。没想到其中一只竟然在老地方静静地站立着。 我有点错愕地愣在那里,它却悄悄地吃着野草的种子,分明就是要做我的模特儿嘛!铁轨两旁长满飘逸的长柄菊(羽芒菊)和朴实的藿香蓟。两种漂亮的蝴蝶——美 眼蛱蝶和翠蓝眼蛱蝶——在花间舞翩迁。

  火车停驶第二天(七月二日),我抓起相机又跑到九重葛站。铁轨上有很多人在走动。我跟着他们走走 停停。铁轨两旁天生天养的野草野花吸引人们的眼球,农人种的瓜果蔬菜也一样有吸引力,使人们不得不停下脚步观赏。铁道旁的小斜坡上长着两种瓜类,一种是冬 瓜,另外一种是葫芦瓜。城市人抱着又大又重的瓜果拍照,露出一脸的惊喜。

  这些天为了告别火车所跑过的地方很多,遇到的人也真不少。每个人都怀着一种惜别的心情。虽然是素昧生平,碰面时,一个真诚的微笑,一个热情的招呼,总让人感觉无比温馨,而冷漠与隔阂一下子都消除了。原来人与人之间是这么容易沟通的!

  走笔至此,我不禁想起去年9月在植物园参观“雨林财富”展时,看到的一则发人深省的英文标语。直译如下:

  只有当最后的一棵树死了,最后的一条河被污染,最后的一条鱼被捕捉,我们将知道我们无法以金钱充饥。

   这是多么震撼人心的警句呀?这道绿色长廊已有79年的历史,我们要保留它的原始风貌,为环保尽力;还是要大事砍伐,以钢骨水泥森林取代之?好多环保人士 已经在网上发出呼吁,希望能保住这道绿色走廊;市建局也欢迎公众就如何更好地重新发展铁道土地提出有创意的点子,相信我国的所有相关部门必能集思广益,做 出明智的抉择,使我国在致力保护自然遗产的大工程中得以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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